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七章 八大錘

關燈
動蕩的年代,動蕩的心。

僅在北平城景上,就到處都是時空交雜的錯亂:西裝禮帽和長衫馬褂,握手擁抱與作揖磕頭,電燙發和元寶髻,水泥樓和四合院,西餐和蜜供,禮拜和廟會,汽車和騾車,電燈和油燈,香煙和鴉片……中國幾千年來,變革從未如此之劇,相差幾百年幾萬裏的東西,全都毫不客氣地擁塞在一起,看著矛盾生硬,卻又各自為安。世界幾乎每天都在變,生活每天都是新的,新得讓人接不住,追不上,心裏不知道是該興奮,還是該淒惶。

喜成社也起了變化了,破天荒地開始接受坤旦搭班,新收了個花旦名叫筱妃紅,相當叫座。廣盛樓的變化更大,入秋後,對戲園內外做了一次全面翻修,漆了柱子,刷了墻,池座中豎擺的長桌長凳全部撤去,改成一排排橫向的座椅,以後看客們再也不用側著身子聽戲了。更重要的變化是,它終於放棄了堅守上百年的不接女客的規矩,允許女人入場看戲了,雖然還是樓上樓下分席而坐,但總是個了不得的進步。幾下裏一湊,本來就比其他戲園子更興盛的營業,更是熱鬧得終日賓客盈門。

來廣盛樓看戲的女客,一大半都是沖著靳天青。這位年輕的大武生早就名揚京師,但是喜成社不大在其它戲園子唱戲,廣盛樓又將女客拒之門外,所以瞻仰靳老板英姿的機會很少,偶有在其它戲園演出,必定一票難求。這回可好,只要靳天青貼戲,樓上的女賓席,票必然不夠賣的,老早就得關鐵門。其實樓上離戲臺很遠,喊好兒十分不方便,但是女客們根本也不喊好兒,她們是直接尖叫:

“靳老板!靳老板!……”

戲園子外頭都能聽見。

天青牢記著師父的話:“寵辱不驚”。臺下的捧,臺下的哄,都別太當回事兒,自己心裏要有一桿秤,專心提高戲藝才是真。他對這些熱情的戲迷,周到有禮,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,尤其對女客,更加地敬而遠之。要避開這樣的追捧,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兒呢,有些膽大的女學生,完戲後不肯離開,聚在院子門口等他出來,弄得他經常躲到很晚才回家……

其實,廣盛樓開禁,天青最大的期盼是希望櫻草也來看戲,但是開學之後,櫻草回了學校,連九道灣也不大有機會來。偶爾見面,兩人仍是親密如初,並沒有再就新詩舊戲做什麽爭執,但是天青總是隱隱覺得,自己與師妹中間,隔了什麽東西,遠比新詩舊戲的區別覆雜得多的東西,讓這兩顆一直投契的心,有了距離。莫非人心隨著成長,總要走到不同的世界去嗎,莫非是她走得太快而天青走得太慢,或者兩人已經不在同一個方向上,令他心驚地,越走越遠……

深秋的夜,清冷沈寂,天青在人去屋空的扮戲房裏挑燈夜讀。他悄悄買了櫻草常提起的《新月》月刊,認真地研誦櫻草喜歡的那位徐志摩先生的詩:

“……我守候著你的步履,

你的笑語,你的臉,

你的柔軟的發絲,

守候著你的一切;

希望在每一秒鐘上

枯死——你在哪裏?

我要你,要的我心裏生痛,

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,

要你的靈活的腰身,

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;

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,

像一座島,

在蟒綠的海濤間,不自主的在浮沈……”

夜色寒涼,而天青胸中爆熱,面頰滾燙,一時間雙手微顫,一把將雜志擲在抽屜深處。沒法子讀下去,不能再讀下去!這樣濃烈的傾訴,這樣柔軟的情感,他從沒接觸過,也不該接觸……在戲的世界裏,談情說愛,那都是小生的事,而他是武生,永遠的沙場名將,草莽英雄,沒有憐香惜玉,沒有繾綣纏綿,“頭戴著紫金盔齊眉蓋頂,為大將臨陣時哪顧得殘生?”他以為一輩子就是這樣了,和戲臺上一樣,永遠做一棵樹,一座山,一塊石,剛猛,硬朗,堅毅,端嚴,淵停岳峙,力沈千鈞……

而現在,一切全亂了。一顆心裏,亂得一團一團的,一片一片的,正像那詩裏寫的:生痛,迷醉,不自主地浮沈。這是……愛情嗎?天青說不好什麽叫愛情,可是如果這份心情不叫愛情,還有什麽能叫愛情呢?他的心裏,已經滿滿地裝著那個人,時時都想著那個人,練功的時候想,吃飯的時候想,夢裏也想,他想用自己的全部時光去守護她,想用自己的整個生命去愛惜她,想把她好好地捧在手心裏頭,天天陪著她,一起聊天,一起逛公園,一起讀詩……只要她喜歡,他什麽都肯去做的啊,那小桃子臉上,開心燦爛的笑容,是他生命中最美最溫暖的一道陽光。

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?天青都有點怕自己了,不知道這份心情,還要走向哪裏?她那麽單純,那麽天真爛漫,始終把他當成一個最可信任的大哥哥,除了用心呵護,還能怎麽做呢?什麽也不能說,什麽都不能問,什麽都不能表露,什麽都不能期待,她就像她自己畫出來的櫻草花,細致,精美,嬌嫩欲滴,讓他只能凝視,完全不敢觸碰……

想不明白,也不想明白,只知道每當聽到她的名字,心裏都嗵嗵嗵猛跳好半天。明天又是星期日了,去師父家的時候,是不是還能遇著她?他期望著師父和三嬸多交代自己一點東西,時常送去學校給她,又想著埋頭躲在廣盛樓裏,幹脆永遠都見不著她……

愛,真是一出天底下最難唱的戲啊。

前門火車站的大鐘,敲了十二響。天青吸一口氣,甩甩頭,換了衣衫,下樓回家。廣盛樓院子裏已經寂靜無人,外面的肉市街上卻還熱鬧。剛剛踏出院門,忽聽得一個小小的女聲叫道:

“靳老板!”

回頭一望,只見院門外的路燈下,站著一個女孩子。年紀很輕,大約十六七歲,齊耳短發,披著一件時髦的黑絲絨連帽鬥篷。難道又是熱情的戲迷,一直等到這時候?天青進退兩難地停下了腳步。

“靳老板,”那女孩子走過來,帶著點羞怯,笑道:“還記得我嗎?”

天青一楞,仔細打量:容長臉兒,細細的眉眼,有點面熟,但實在不記得。他抱歉地躬了躬身:

“對不住。您是……”

“我是櫻草的同學,程黛螺。”女孩子羞答答地低下了頭:“您去學校給櫻草送東西,見過面的。暑假您參加詩社活動,我也在,您可能沒留意。”

天青恍惚想了起來:

“真對不住,程小姐。瞧我這記性。您剛才看戲來著?”

“嗯,自打廣盛樓開了禁,您的戲,我每場都看。您真是一等一的好角兒,座上都說,要論這一代的武生,沒人比您強。”

“您這太捧了,我差得遠呢。”

黛螺輕輕撥弄著鬥篷上的水鉆紐扣:

“我說真的。我也看過不少戲了,在開明戲園看的,見識過好角兒。別看我年紀不大,可是老戲迷呢。我喜歡戲。那天在詩會上,您跟櫻草說的話,我聽著了。我覺得您說得對,戲裏的好,是不會過時的,它講的忠孝節烈,仁義禮智信,才是人間正理兒。”

天青微笑道:“謝謝您這麽懂戲。您怎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呢?女孩子家家的,不安全。”

“這就回了。”黛螺擡頭望著他:

“我就是想跟您說會子話兒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